是2D還是3D?全形拓的視覺幻象製造術

拿起相機拍照,是現代人熟悉的日常。那攝影出現前,要怎麼留下眼前事物的身影呢?

除了繪畫和文字,清代興起一種能捕捉器物立體外形的拓印技術—「全形拓」。「全形拓」曾風靡一時,卻漸漸失傳。它有甚麼迷人之處,又為何沒落?快來一探「全形拓」的故事。

▌全形拓的前世今生


在全形拓之前─平面拓本、線繪圖
「拓印」一般指平面拓本,將紙張覆蓋在刻石、甲骨或青銅器等器物上方,印出圖像與文字(圖一)。「全形拓」則是運用了測量尺寸、墨色變化、剪裁和拼貼等方法,在平面紙張上展現器物立體樣貌的拓本,大約隨著清乾嘉年間(1736-1821)對金石學的關注而逐漸興盛,以青銅器拓本為大宗。

(圖一)甲骨文拓片,《小屯第二本殷虛文字乙編》圖0867。傅圖登錄號:188571-0867
甲骨的平面拓本,使用深墨拓印,清楚呈現甲骨文與甲骨外形。

宋代金石學盛行以來,帝王與文士爭相收藏青銅禮器,更製作圖錄考證源流,知名的有呂大臨《考古圖》,宋徽宗也將收藏品編成《宣和博古圖》。從傅斯年圖書館(後文簡稱:傅圖)的《泊如齋重修宣和博古圖錄》(圖二)可看到,繪師使用細長勻稱的墨線,勾勒器物外形和花紋,只有銘文使用拓印法。

(圖二)商瞿父鼎,王黼撰《泊如齋重修宣和博古圖錄 三十卷》冊1卷1。傅圖登錄號:10008.014
《宣和博古圖》利用細勻墨線勾勒器物外形與紋飾。銘文「翟父」使用拓印法﹐並以楷書標注。

全形拓的發展與特點─立體感與質感的再現
在重視金石學的清代,線描圖似乎不能滿足藏家,他們嘗試拓印整件器物,具視覺衝擊性的全形拓進而誕生。全形拓著重表現立體感與表面質感,以傅圖館藏毛公鼎全形拓為例(圖三),器表斑駁的紋理歷歷在目,造形的立體層次則以墨色濃淡呈現:高凸的紋飾、立耳和三足墨色最深,器腹內側最淺淡;器腹受光面,刻意疊加深墨突顯圓鼓造型。

(圖三)周毛公𢉩鼎《善本軸裝》,原器現藏國立故宮博物院。傅圖登錄號:186789
此件毛公鼎全形拓出自陳介祺之手,已逐漸掌握器物結構、墨色濃淡,順利拓印出圓鼎內部的長篇銘文。

全形拓的發展經歷摸索到成熟的不同階段,早期作品接近平面拓本,主要拓印小型且紋飾簡單的器物。在金石學家陳介祺(1813-1884)等人的努力下,全形拓技術不斷精進,對墨色變化和器物結構的掌握都顯著提升(圖三)。全形拓邁向成熟的關鍵,是周希丁(1891-1961)等人運用西方透視原理,以細緻的墨色層次,營造更精準自然的光影變化、立體性與重量感(圖四)。全形拓的視覺特性,使它不只是金石學的考證依據,也成為文人相互饋贈和收藏的藝術品。

(圖四)𪱪虎簋,《謐齋金文拓本》。傅圖登錄號:187749-1170
周希丁所拓,周氏運用西方透視原理,精確處理透視與器物立體感,
以細膩的墨色呈現光影變化。

西方攝影術傳入─視覺圖像的轉變
西方攝影術傳入中國後,石印(註一)、珂羅版(註二)等新式印刷術亦漸普及,這些能精細展現圖像的新興技術,慢慢被大眾接受。深受文人喜愛的全形拓,在照相印刷成本低廉且製作便捷的競爭下,最終被取代。以容庚(1894-1983)《武英殿彝器圖錄》為例,器物以珂羅版印刷照片取代線描圖和全形拓,不過因拓片的黑白對比色更能清晰呈現文字,銘文拓片仍保留了下來(圖五、六)。有趣的是,人們對器物的關注焦點,由銘文考證,擴及到器物外形與紋飾的變化,容庚《商周彝器通考》甚至以獨立章節探討花紋裝飾。

(圖五)頌壺,容庚《武英殿彝器圖》。傅圖登錄號:52078-059a
《武英殿彝器圖》使用珂羅版印刷照片,取代全形拓與線繪圖。


(圖六)頌壺,容庚《武英殿彝器圖》。傅圖登錄號:52078-059b
《武英殿彝器圖》中,銘文與紋飾仍使用拓印法。

從宋代線描圖、清代全形拓及珂羅版照片,到現代數位影像,可窺見視覺傳達與複製技術的轉變歷程。現今的青銅器圖錄,繼承以器物攝影為主(圖七)、銘文與紋飾拓印為輔的編輯方式,因應研究需求也常繪製線描圖。全形拓則成為珍稀的收藏品,是金石學盛行於時的印證。


(圖七)頌壺,傳世有兩件作品,其中一件現藏國立故宮博物院。現代文物攝影,將器形、紋飾、色彩與光影變化細膩呈現於照片中。
圖像來源:國立故宮博物院

傅斯年圖書館所藏銅器全形拓超過1,200件,多屬劉體智、柯昌泗、陳介祺等名家舊藏,品質極佳,特別是其中不少為著名拓師親手拓製且鈐印者,如周康元、王秀仁、馬子雲,皆為一時之選,甚為珍貴。目前史語所數位典藏整合系統—青銅器拓片資料庫,收錄全形拓拓本共1,419筆資料,透過數位化保存珍貴的文化資產。



補給站─全形拓的幻象製造術
製作全形拓包括幾個基本步驟,分別是:「選定拓印面」、「測量尺寸與繪製草稿」,及「上墨與修整」。

(一)選定拓面:選擇最能突顯器物特點的角度,作為拓印面。
(二)測量尺寸與繪製草稿:在草圖上畫出代表水平和垂直線的「ꓕ」形基準線。測量器物各部位的長寬,標示在草稿上。以符合透視的弧線連接標示點。
(三)上墨與修整:在器物表面刷上白笈水,將紙張貼合在器表上,以撲子沾墨並分次拓出器面,最後修整輪廓線與接合處空隙。

全形拓製作法,可分成「整紙拓」、「拼拓」和「翻刻拓」。通常拓師會根據狀況,綜合運用不同技法。

(一)整紙拓:指器物全體拓印在同一張紙上,分次挪移和拓印完成。
(二)拼拓:將器物各部位拓印在不同紙上,經剪裁與拼貼而成。
(三)翻刻拓:為清楚呈現紋飾形貌,將器物的花紋、銘文與外形等,翻刻在木頭或石材上,於翻刻的模型上拓印。




註一:「石印」是平面印刷技法之一,依油水分離原理製作,利於翻印古籍。在石版上使用油性液體直接描繪或以膠紙轉印文字圖樣,再用水浸濕石版並滾墨,油水相斥使油性線條能翻印在紙上。「照相石印」是將照片原稿轉印在膠紙上,後續製程與一般石印相同。

註二:「珂羅版」是照相平面印刷的技法之一,能精確表現色階變化。是在玻璃版上塗感光乳劑後,與照片負片密合曝光,因乳膠硬化程度與感光度成正比,經浸入甘油混和液等處裡加工後,能細緻呈現色階濃淡。


   
參考文獻:
1.    (宋)王黼,《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圖録 三十卷》,北京:北京圖書館出版社,2005。
2.    (清)容庚,《商周彝器通考》,北京:哈佛燕京學社出版,1941。
3.    (清)容庚,《武英殿彝器圖錄》,北京:哈佛燕京學社出版,1934。
4.    (清)陳介祺,〈傳古別錄〉,收入《美術叢書》,臺北:藝文印書館,1975,冊6,輯2第2集,頁333-346。
5.    馬子云,〈傳拓技法〉,《文物》10(1962),頁53-55。
6.    馬子云,〈傳拓技法(續)〉,《文物》11(1962),頁59-62。
7.    國立故宮、中央博物院聯合管理處編,《故宮銅器圖錄》,臺北:中華叢書委員會,1958。
8.    國家圖書館編,《國家圖書館藏青銅器全形拓》,上海:上海書畫出版社,2020。
9.    陳秀玉,〈失落的技藝—全形拓〉,《古今論衡》7(2002.1),頁130-144。https://www1.ihp.sinica.edu.tw//storage/publish3L/7-8.pdf
10.    陳昭容、黃銘崇、袁國華,〈傅斯年圖書館藏銅器全形拓〉,《古今論衡》3(1999.12),頁159-170。https://www1.ihp.sinica.edu.tw//storage/publish3L/3-13.pdf
11.    陳昭容,〈精金良墨—以傳拓藝術展現青銅器形制之美〉,2005年7月23日史語所演講摘要,文稿未發表。
12.    傅萬里,〈傳拓篆刻名家周希丁與先父傅大卣〉,《古今論衡》23(2011.12),頁192-200。https://www2.ihp.sinica.edu.tw/file/4671VhZkydF.pdf
13.    廖彩惠,〈絕學外傳—以撲子作畫的全形拓技藝〉,《古今論衡》20(2009.12),頁156-170。https://www2.ihp.sinica.edu.tw/file/4693CDzvLxP.pdf
14.    施品曲,〈子子孫永寶用—談「頌壺」及青銅器全形拓〉,《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歷史文物陳列館》
http://museum.sinica.edu.tw/resources/item/92/ (檢索日期:2022年2月15日)
15.    〈深宮重寶‧墨影留形—青銅器全形拓特展〉,《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歷史文物陳列館》(檢索日期:2022年2月15日)
http://museum.sinica.edu.tw/exhibitions/16/(檢索日期:2022年2月15日)


撰稿:莊慈
編輯:陳怡蓁